1
　　 雨停了。
　　 人民医院四楼血液科病房的窗前露出了一个小脑袋。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外面的一切。太阳刚刚从马路斜对面的楼房屋檐探出头来，柔和的光线洒在每一个能停留的地方。放眼望去，鹅黄、鹅绿、绯红随处可见。楼前的空地上，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。前几天，毛茸茸的花蕾还羞愧地挤在棕色的枝条上，但一夜之间，它们全部绽放了。雪白的花瓣像婴儿颤抖的双手一样伸展开来，面对面，牵着手，与初春温暖的阳光紧紧相拥。小女孩纤细的双手紧紧地按在玻璃窗上，仿佛只要一伸手，就能和它们连在一起。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。旋即，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。两条毛毛虫一样温暖的东西从她的鼻腔里爬了出来。她用手擦了擦，血又开始流了。
　　 这样的流鼻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，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。她只记得自己刚过完年不久就来到了这里。
　　 “小雪，离窗户远一点，小心感冒。”郑云媛从外面匆匆赶来，提着一个塑料袋，袋子里装着几个苹果。
　　 “爸爸，你快来看看，这是什么花？真漂亮。”小雪似乎没有听到父亲的话。她不断地向她打招呼，并自言自语道：“这花一定很香，我闻得到。”香味。”
　　 郑允源抚平卷曲的头发，犹豫着，无法说出这朵花的名字。
　　 “我们小雪是第一次见到玉兰吗？”主治医生冯丹青微笑着出现在病房门口。
　　 木兰，多么好听的名字啊。小雪满意地笑了。这花的名字对她来说似乎很重要。
　　 “就像我们美丽可爱的小雪一样，每个人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。”
　　 “冯医生太搞笑了，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世面，对什么都好奇。”郑云渊小心翼翼地笑了笑，用力搓着双手。脸上的胡茬让他显得苍老而憔悴。看得出来，他已经很久没有刮胡子了。留了胡子。
　　 “这是孩子的天性，这是一件好事。”冯医生抚摸着小雪的头发，温柔地问道：“小雪，你今天感觉怎么样？嗯？又流鼻血了？”她看到小雪的嘴唇上有血迹。
　　 “没事的，冯医生，流鼻血一点也不疼。”小雪似懂非懂的说道。
　　 “小雪，我们一会儿打针吧，打完针，鼻血就止住了。”
　　 小雪应了一声，然后就乖乖的躺在床上等待。她相信，只要她听话，她的病很快就能痊愈。
　　 阳光从玻璃窗溜进来，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喜欢跳进有人的房间。冯丹青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，床头柜上放着一摞书。最上面是一本一年级的语文课本，旁边是一本正反两面都用完的笔记本。
　　 冯丹青清楚地记得，小雪来的第一天，她的小手臂瘦得连血管都找不到，新来的护士尝试了几次注射，都没有成功。小护士连声说对不起，红着脸跑向护士长求助。就在这时，冯丹青走过来说，我来吧。小雪胆怯地看着冯丹青，一双双不安的眼睛就像小鹿一样。她的眼神里明显充满了不信任。那可怜巴巴的眼神，让凤丹青立刻就想起了她。凤丹青对她笑了笑，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，小身子明显的颤抖起来。凤丹青碰上手腕的那一刻，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。
　　 “好的。”凤丹青笑着摸了摸小雪的头。
　　 小雪睁开眼睛，一脸不相信的看着冯丹青，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，羞涩地笑了。药物通过长长的输液管，一滴一滴慢慢流入她的血管。凉凉的，就像夏天的小溪，覆盖着她的手臂，流过她的身体。
　　
　　 2
　　 冯丹青上夜班。
　　 她给小雪带来了一大堆笔记本，有作文本、笔记本、绘本，还有各种各样的书。
　　 “姐姐不需要这些。”冯丹青对小雪说道：“以后我会用这些新的来做作业和画画，用完我就给你带来。”
　　 郑云媛又去上班了。自从小雪入院后，他就在医院找到了一份夜间陪护的工作。小雪早早安顿好，吃完饭，洗漱完毕，就匆匆离开了。明天一早他就会回来照顾小雪。
　　 小雪很开心，眼神里掩饰不住对冯丹青的信任和喜爱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小雪看到凤丹青总有种想叫妈妈的冲动。她从来没有见过修为如此之好的人。无论他对待谁，无论什么情况，他总是温柔随和。在她心里，妈妈就是这样的人。
　　 一连几天，小雪变得安静了很多，精神也变得压抑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。小雪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窗前，看着窗外的玉兰花，仿佛刚刚交了一个新朋友，每天跟她打招呼。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句话。
　　 “嘿，你好吗？我叫小雪。”
　　 不知为何，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。慢慢地，玉兰花枯萎了。小雪依然每天站在窗前，眼神里充满了期待。她期待着美丽的玉兰花再次绽放。
　　 冯丹青注意到小雪的变化，心里更加担心了。每天查房的时候，冯丹青都会微笑着跟小雪打招呼，但小雪却一改往常活泼的态度，不理任何人。晚上值班的时候，冯丹青又来到了九号病房。小雪躺在病床上，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，仿佛上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，让她的目光无法移开。那专注的眼神让人感动。冯丹青在她床边坐下，试探性地问道：“小雪，你吃饭了吗？”
　　 小雪垂下眼睑，摇了摇头，又点了点头。病房里顿时恢复了原来的安静。窗外，传来过往车辆的声音。
　　 冯丹青在小雪的脸上发现了一丝异样。 “小雪，你担心吗？可以告诉我吗？”
　　 小雪看了凤丹青一眼，坐了起来，神色有些矜持。她扭了扭衣角，轻声问道：“冯医生，我想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？”
　　 小雪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，仿佛能从冯丹青的脸上找到答案。 “我和我妹妹是不是得了同样的病？”小雪的眼神再次暗了下来。她是一个精致、敏感、多疑的女孩。
　　 前几天，小雪看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在病房里离开。这些天她莫名的安静。自从小雪搬进来后，他们就成了好朋友。因为无聊，也因为同情。化疗期间，他们都很难受，所以他们互相鼓励，也会带来好吃的、好玩的东西互相分享。他们的沟通其实很简单。有时候，往往只要一个眼神，就知道对方想问什么，想说什么。有时他们会像两只无忧无虑的小鸟，叽叽喳喳地叫很久，压抑的病房里也会有春天和欢乐。女孩突然离去，春天失去了颜色。
　　 小雪信任的眼神，让冯丹青心头一紧。她在小雪的床边坐下，抚摸着她瘦弱的肩膀，想了想，说道：“小雪，该怎么说呢？我打个比方吧！你现在的身体里出现了很多小怪物，它们是你体内的好细胞就像勇敢的小战士，团结起来反击，他们之间发生着激烈的冲突。小雪，你知道吗，如果你想打败他们，你也要勇敢一点武士，好好吃饭，好好睡觉，别胡思乱想，赶走这些小怪物，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。”冯丹青说完，给了小雪一个鼓励的微笑。
　　 如同吹过原野的春风一样，小雪脸上的表情逐渐放松，眼眸中流露出一抹坚毅。轻松的谈话给了小雪很大的信心。她点点头，懂事道：“冯医生，我会听话的。”
　　 凤丹青笑得很开心。“对了，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，别一直闷在肚子里，这样会生病的。”
　　 小雪郑重地点点头。突然，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妈妈。她吓了一跳，仿佛自己的小秘密被人发现了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。她偷偷看了凤丹青一眼，赶紧把这个小秘密塞回了肚子里。
　　
　　 3
　　 小雪的脸上恢复了平常的笑容，胃口也好了很多。
　　 窗外阳光明媚，鸟儿叽叽喳喳，春日的阳光和她身边的毛绒小熊一样温暖。白熊就在小雪的身边，是前几天冯丹青送给她的。小雪坐在病床上，在铺开的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。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凤丹青走到了她的面前。画纸上盛开着一朵白色的玉兰花。它的短花梗上散落着几片叶脉清晰的叶子。花瓣呈不同的层状，一个花瓣与另一个花瓣相连，一个花瓣叠加在另一个花瓣上。这是开花的最佳时机。什么时候。突然，一滴血落在其中一片花瓣上，溅起几个像芝麻一样的红点，又像鲜红的眼泪。冯丹青赶紧拿了卫生纸捂住了小雪的鼻子。小雪并没有惊慌，只是遗憾地看着。她像个大人一样伸出舌头，叹了口气。
　　 “小雪，可以给我吗？”
　　 小雪疑惑的看着冯丹青。 “都弄脏了，我想画一张漂亮的画送给你。”
　　 “没关系，我就是喜欢这个。”
　　 冯丹青把画放在了办公桌的玻璃下面。每天来到办公室，她总能第一眼看到它。
　　 这天，冯丹青来到病房的时候，小雪刚刚吐完，小脸已经发黄了。这期间，小雪对药物的反应特别强烈，呕吐的次数也越来越多。郑云远去。冯丹青拿着小雪的呕吐物到卫生间倒了出来。回来的时候，只见小雪躺在床上，手里拿着她送来的漫画书，一页一页地读着，嘴唇苍白，没有一丝血色。冯丹青心里难过。作为一名医生，冯丹青知道她小小的身体所承受的一切。
　　 她蹲下来，摸着小雪的头问道：“你不舒服吗？”
　　 小雪摇摇头。她的眼神依旧清澈，容貌依旧乖巧。 “冯医生，谢谢你！我会听话的，好好吃饭，好好睡觉，别胡思乱想。”小雪想起了冯丹青对她说的话。想了想，他又问道：“冯老师，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学校？”
　　 “时间差不多了，等你的情况稳定了，就可以回学校了。”哪怕是谎言，凤丹青温柔的笑容也不会让任何人怀疑。
　　 当说起上学的时候，小雪的眼睛里突然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，一汪深邃的碧波荡漾，溢满了无限的憧憬。“冯老师，你知道吗？我期末考试成绩全班第一，数学和语文都是满分。”
　　 “真的吗？我们小雪好优秀啊！”
　　 小雪害羞地笑了笑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，脸悄悄红了。 “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北大，去天安门广场看国旗升起。我也有一个梦想，我希望长大后，我也能像你们一样，成为一名有爱心的好医生。我也想带我爸爸去，北京的大医院会治好爸爸的腿，这样爸爸就不会痛得晚上睡不着觉了。”
　　 小雪说完之后，心情似乎好了很多。有好几次，冯丹青的泪水都快要夺眶而出，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。
　　 “小雪，会有这么一天的。”她握着小雪的手，真诚地说：“你真可爱，又懂事，又聪明，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。”
　　 小雪的嘴唇动了动，随后她紧紧闭上了嘴，心里的声音再次响起。她低下头，抠着指甲，小手在胸前来回移动。良久，她终于鼓起勇气，抬起了头。冯丹青只听见一阵蚊子般的小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：“冯医生，我可以叫你妈妈吗？”
　　 “当然！”
　　 凤丹青没有片刻的犹豫，只感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。她将小雪抱在怀里，单薄的身子在她怀里缩成了一个小球。
　　 “妈妈。”
　　 终于，“妈妈”的声音从小雪的嘴里溜了出来。湿润、柔软、小心翼翼，每一丝甜蜜和兴奋。就像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，到达目的地时有焦虑、幸福、喜悦、满足、释然。她不知道自己在心里排练了多少次“妈妈”这个称呼，在梦里也不知呼唤过她多少次。
　　 散发着浓烈来苏水气味的病房，瞬间笼罩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之中，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芳香。
　　
　　 4
　　 窗外，布谷鸟叽叽喳喳地叫着。播种季节到了，天气一天天变暖。
　　 美味的食物已经上桌了。老周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等待。老周是冯丹青的恋人，在大学当老师。食物都是冯丹青最喜欢的味道。
　　 回到家，冯丹青总算是松了一口气。家的温暖可以让人的神经和大脑得到暂时的休息。夫妻俩结婚这么多年，一直幸福、和谐、恩爱。结婚这些年，他们都是心照不宣的。他们在家里从不谈论工作，也从不把工作上的琐事带到家里。今天，不知为何，冯丹青的心里却有一些东西堵在了心里。以她这个年纪，已经在医院工作了近二十年了。可以说，她见惯了生死，早已过了动情的年纪。面对着美味的食物，冯丹青却没有任何胃口。
　　 “你看起来不太好，身体不舒服吗？”老周关心地问道。
　　 冯丹青放下饭碗，笑道：“今天病房里有个小女孩叫我妈妈。”
　　 “哦？你还挺受欢迎的。”老周还是不满意，一边嚼一边问道：“什么样的小姑娘？”
　　 冯丹青说道：“说话之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？”
　　 “好的。”这句话引起了老周的兴趣，“给我讲一下。”
　　 “她叫小雪，今年八岁了，和我们丹丹小时候长得很像，来自农村，得了急性粒细胞白血病，时间不长，可能有一年了，也许半年，也许几个月……”冯丹青顿了顿，“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，父亲身体不好，家里又穷，她从来没有去过小时候的北京。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国旗升起。哦，她还有一个愿望，就是长大后做一名有爱心的好医生……但作为一名医生，我无法挽救她的生命。”
　　 老周停下了咀嚼，看着她：“你的意思是——完成她最后的愿望。”
　　 冯丹青点点头，坚定道：“是的。我希望你在我身边。老周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。”
　　 老周沉吟片刻，点点头：“你的事就是我的事，我随时等你。”
　　 一切都准备好了，可就在这个时候，小雪突然发起了高烧。郑允媛的懊恼和自责是显而易见的。
　　 小雪发烧得头晕，但她还是不停地安慰他：“爸爸，我没事，我不怪你，我不小心感冒了。”